最近一年来我经受着一种奇怪的压力:越来越多的人问我“你有没有微博?”,然后便是诧异的追问:“你为什么不用?”这其实是个毫无道理的问题,也没什么好解释的,但直接反问“我为什么一定要用?”似乎显得很无礼,所以我通常总是另外找个理由来推脱。
同样的句式还有“你为什么不买辆车/把手机换了”,某种程度上这和更早前许多人问“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”一样,都构成了一种社会压力。虽然询问者常常出于友善和无意,但有许多人这样问你,你就知道出问题了:社会通过这种方式,向一个与群体规范不符的个体施加越来越多的非正式的压力,如果他继续背离群体的预期,就不得不为此不断地解释。从消费心理来说,这是一种强大的口碑效应:人们认为做某件事/购买某件商品或服务是理所应当的,而不这么做是奇怪的、需要解释的行为。
不知不觉之间,我已经变成了一个“过时的人”。我没有微博,不开车,手机是一个已使用了5年多、市面上早已不再销售的Nokia——它不能收发彩信、没有摄像头、不能听音乐、也不能上网,当然更别说下载APP插件了。对我而言正如饭饭说的,“多功能就是多余的功能”,我的手机只用于打电话、收发短信、看时间。之前这倒也没什么,但这两年来劝说我更换成iPhone或其他智能手机的人越来越多,我老板甚至送了我一台三星Anycall,不过我还是懒得换,拿回家老婆用了没几天就丢了。之前智能手机和汽车尚未普及时,大家的分异倒也不明显,但现在猛然之间(也就是这两年),我似乎必须要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反复解释了。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我过分吝啬(这或许是部分事实),而不是另一种生活方式,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微博,因为它是免费的。
当然很多东西我也谈不上“反对”或“抗拒”,我只是没有强到想去拥有的程度。那款老Nokia已经能满足我对手机的需求,正如出租车通常也已能满足我对汽车的需求(只有在新疆、内蒙那样辽阔的大地上时,我才会感到有一辆车是多么好),那就够了。我当然深深地意识到当下中国(至少是沿海城市)已进入消费社会,以往只在西方社会理论中读到的现象,现在也早已在身周大量涌现。尤其在上海的白领或中产圈子里,那种希望与时尚或消费潮流同步的欲望,并不是新鲜事;人们义无反顾地购买商品/服务,是因为不能承受违反消费社会的道德律令——“上瘾”是今天商品需求的基本模式。这在微博中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,实际上,如果微博不能让人上瘾,它也就无法成为一种成功的商业模式。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微博已经像汽车、职能手机一样,成为一种地位化的商品。人们的消费模式形成人们决定如何归属社会群体和表现自我的方式——具体来说,一个抗拒购买汽车、iPhone和使用微博的人之所以感受到压力,是因为他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在显示他抗拒归属于某个社会群体,那本来是这个群体的基本准入装备。在一个衣香鬓影、人人桌上摆着一部iPhone(有时还有汽车钥匙)的场合,他看起来显然是格格不入的。而且这还受到所谓“狄德罗统一律”的影响:一个人换了一件新睡袍后,会发现剩下的裤子、拖鞋也显得不协调了,必须跟着一起换。同样地,当你使用了iPhone后,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更换过程的开端。
当然,说微博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,也许会被人嘲笑太out了,因为它已经大大普及,而且人们也并非都是为了追逐时尚才去使用微博的;如果自以为使用了微博就很时尚,更是集土鳖与肤浅于一身。我不想用微博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形而上的理由(那些也是没法对人说的),只是出于一种现实的顾虑:我担心自己的时间从此更加碎片化,直至个人精力和注意力无法由自己控制。虽然在别人看来,我已经是一个很少消费的人,但我仍然觉得自己生活中塞满了各种东西,而东西越多,能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难免就越少。形而上一点说,微博在某种程度上正体现了波德莱尔所说的,“现代性就是短暂、瞬间即逝、偶然”,它短小、快速、能给人一种新的体验(为的是让你喜欢这种体验并自此上瘾),看起来能让人面对无限的碎片化信息,所谓的“永恒”只存在于短暂之中。
这倒并不是出于蔑视消费社会肤浅的清高,因为事实是:在现实中,这种清高会让别人感到完全不知所云。不用就不用呗,还装深刻,认真地编一套什么形而上的理由出来,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没有人会愿意和你辩论。尴尬的是,我本人就身处消费社会最具代表性的行业之中——汤因比之所以说广告业是最邪恶的,大概就是因为在消费社会中它总是一个鼓动人们欲望、召唤人们抛弃旧物去追求新商品的根本机制。尤其我还在digital marketing的领域工作(事实上我不喜欢微博的另一个原因是:我对微博的发展和运作机制了解得太清楚了,就像喜欢吃香肠的人最好不要知道香肠是怎么制造的),许多人询问我有无微博和iPhone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:你自己都没有微博、不用手机上网,那你怎么去向客户推微博和无线营销?当然很多事你未必一定要用过才知道,毕竟我之前也服务过卫生巾品牌;不过对好多人来说,毕竟很难信服一个从来不下水的人竟能成为游泳教练。
也许这件事本身不值得多加解释,它最终或许只不过是见证了某种个人化的生活冲突:不同的自我在不同的条件下对压力作出相互矛盾的反应。只不过迄今为止,那个更本我的自我,在其中暂时还处于上风。
作者:维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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